在中国人心目中,大至天道运行,小如日用器物,深到修身养性,无不以伦理为本位,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概以伦理为出发点和归宿。伦理在中国, 内化为修己之道,外化为治人之政,已超出一般意识形态的范畴,形成一系列的社会制度,即礼治秩序,这是礼俗社会的实质。 礼在中国不仅是道德信仰和思想观念,也是日用消费品分配的准则和人际交往的规范。日用器物对消费者来说兼有物质待遇和精神待遇双重价值。早在先秦时期,荀子就为这种分配方式提供了理念:“德必称位,位必称禄,禄必称用。”(《荀子·王制》)有德才有位,有位才有禄,以物可以观位,以德又可量物,道德表现、社会地位与财禄器用相应相称。权力通过日用器物的等级分配,物化为各个阶层生活方式的差异,这是社会模式,也是文化模式,正如司马迁所说,礼能“宰制万物,役使群众”。管天、管物、也管人,这是意识形态与社会生活高度契合的形态。 对于“风俗”,中外文化有不同的认识和阐释。古人称之为“风俗”的,今人称之为“民俗”,这一字之差,表现了中国风俗的特色。“风”,出于《尚书· 说命下》:“咸仰朕德,时乃风。”后世解释为“风,教也”。“俗”,郑玄在《周礼注》中释为“土地所生,习也”。所以风俗在汉语的语义中,带有对“俗”进行教化的寓意。这才有所谓:“道德仁义,非礼不成;教训成俗,非礼不备。”(《礼记·曲礼》)突出以礼治俗的统治思想,受到历代帝王的重视。为政必先究风俗,观风俗,知得失,这是历代君主恪守的祖训,帝王不仅要亲自过问风俗民情,委派官吏考察民风民俗,在制定国策时作为重要参照,并由史官载入史册,为后世的治国理政留下治理风俗的经验。 所以,礼与俗,无论就其社会功能还是文化属性来说,分处于国家与民间的不同层次。孔子说“礼失而求诸野”,“礼从宜,使从俗”。有生活才有规范生活的礼,所以俗先于礼,礼本于俗。俗一旦形成为礼,上升为典章制度和道德准则,就具有规范化的功能和强制性的力量,要求对俗进行教化和整合。所以礼虽然起源于俗,却高踞于俗之上,成为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的主流,其涵盖面之广,几乎成为中国文化的同义语,而在西方思想史中根本找不到与“礼”相似的语词,这是有别于西方,从中国社会土壤中形成的特有概念,理应成为本土社会文化史的重要概念。 从礼俗互动的视角考察中国人的衣食住行,有助于深入认识中国的国情和民性。例如中国人传统的住房多以平面建筑为主,为什么很少向高层发展?地理环境、建筑材料固然有影响,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社会制度的制约和社会观念的崇尚,缘于礼制以尊卑贵贱的等级限定民居的高度,即使拥有钱财,也不能随意建高层。不向高处发展,就横向发展,因此形成一进或多进的深宅大院。 中国人崇尚金木水火土五行学说,土是承载负重的大地,木能建构空间,土和木是建筑平房的最佳材料,却不宜造高楼,所以中国的民居沿着地平线延伸,平稳舒缓、布局均衡。每所住宅由东西南北四向构成四合院,正房、偏房、厢房、穿廊,主次分明,充分体现一家之中长幼有序、上下有分、内外有别的规则。所以中国人的衣食住行、婚丧节庆,不论形制、仪式和内容,莫不体现出礼制的主导作用。 再以饮食为例,随处可见饮食烹调与伦理政治相通的倾向,普普通通的日用器物,一旦注以伦理政治的观念,立即神圣不可侵犯,鼎就是突出的一例。 鼎,自古以来被认为是国家的重器,其实是只饭锅,古人认为是“调和五味之宝器”。用宝器供奉祖先和神灵,施行祭祀的重大礼仪,这就不同凡响,因而被尊为礼器。传说黄帝铸造了三只鼎,以此象征天地人;夏禹收罗全国的金属,铸成九个大鼎,作为传国之宝。周灭商后,移九鼎于镐京,举行隆重的定鼎仪式,自此,定鼎喻为国家政权的奠基,鼎也就成为权力的象征。鼎有了这样特殊的价值,就不能再为普通人所拥有,因此又有列鼎制度。天子可以有九鼎,诸侯七鼎,大夫五鼎,士三鼎。士、大夫、诸侯、天子,权力愈大拥有的鼎数就愈多。调和鼎鼐这一本来纯属烹饪的术语,在古代亦可作为宰相治理国政的代称。春秋时晏婴对齐景公谈论君臣关系时,以和羹作比喻。孙子论兵学是烹饪之学,《淮南子》论治学以烹饪为例证,老子的“治大国若烹小鲜”传诵千古。这些都是古代著名的政治家,他们不厌其详地从烹调方法论及国家大事,是治国理政高度权术化的表现,也是伦理政治对生活强力渗透的结果。 总之,在传统中国,衣食住行,百姓日用,无不具有伦理的意义,有的已成为政治伦理的符号,这种生活方式在世界上也属独一无二。从这里可以理解任继愈先生为什么强调,外国人学汉学要从认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开始。 (作者刘志琴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) |